浪荡无情的母亲23
“喂。”
那边没有人说话,只有深深浅浅的呼吸声和远远的水声,像是海浪一阵阵涌过来的声音。
“你在干嘛?”郁小小支着腿,又不知道说什么,又不想挂断。她低下头,拨弄着鞋带。
窗外月明星稀,那月亮弯弯一抹,正对着两颗星星,一颗在前,一颗在后,和正中连成一条直线。夜很黑,那一抹两点分外显眼。
汪汪队那里也是这样的月亮吗?
“我做了事。”郁小小道,她看着月亮,那黄黄的锋锐的一抹,好像要把夜的心肝挑出来。星星在一旁放风,防备着帮手的出现。
“不,大概也算不上事。”郁小小道:“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说,事情是必须做的,然而过程是难受的。好像有些东西要舍弃,但是舍弃得万分艰难。但是得到也是必须的,所以舍弃也是必须的。”
“可我还是难受,要怀疑对不对。”
“你舍弃了什么?”那边开口,带着沙哑的好似长时间不说话的陌生。
“舍弃了一些,早已做好准备舍弃的东西。可是舍弃的那一刻,还是满心的难受。”郁小小拔着鞋带,她的目光往下,落到绿莹莹的仙人掌上。
“你得到了什么?”
“得到了必须得到,我认为更重要的东西。”手在月光下泛白,它静静靠近了仙人掌,轻轻握住。
仙人掌的刺扎在皮上,随着力道要往里去。细微的密麻的疼痛源源不断,她忽得松开手,一根一根把刺拔出来。
“王敛死了。”那边忽然开口道。
王敛?
是谁?
郁小小在脑子里翻腾,那边在一瞬的沉默后继续,带着莫名的湿气,潮湿的沉郁的味道。
“我回来的时候,王敛一定要跟着回来。”汪汪队坐在海边,望着那一轮红月,圆圆的,从未消减过的红月。
海浪还在一次次扑打过来,在月光下泛出漂亮的银边,沙滩被水浸湿,显出褐色的湿淋淋的状态来。
“我是可以救下他的,但我没有。”嘲讽的话还在耳边,汪汪队低下头,仿佛在不断变幻的水面看到了垂死的王敛。
他的手指满是鲜血,他的眼睛还在望着纳塔斯的方向,他的眼里全是对于他所谓的爱人的担忧与奋不顾身。而获得他爱的人在界线内,为了那被挑拨起的火气,为了架在那里的面子,为了许许多多其他的东西,漠然地默许了他的死亡。
“我该后悔的,”那边还在说,“但其实没有,我不后悔。”
“我清晰地知道,就算是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我不会去选择救下王敛,我还是会看着他去死。一个男人,并没有那么重要。”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呢?”郁小小摸着被拔得光秃秃的仙人掌,手掌覆盖上去,拔过刺的结节粗糙着,却也不再疼痛。
“我不知道。”汪汪队抬起头,她的眼里难得出现迷惘,她看着那一轮红月,那一轮妖异的红月,清风徐来,她在夜半时分坐在这里,为她的不知道。
“我不知道。”汪汪队重复道:“我不爱他的,连喜欢也没有多少,他只是一个执意跟上的男人而已。我告诉过他很多次,你可能会死。但他死也要跟着我。”
“然后他真的死了。”
“如果他真的知道会死,就不会跟上来了吧?男人那样狡诈,软弱。总是夸大他们的付出与牺牲,来换取本不属于他们的回报。如果他真的知道,他绝不会跟上来。”
“可是世上没有如果。”一根刺碾在绿油油的光滑的表面上,扎破外壳,入到黏糊糊果冻一样的内里去。
“是的,没有如果。”
那边真的在海边,郁小小听到了海浪拍打的声音,浓郁的广阔的湿气仿佛顺着这台老旧的电话蔓延过来,她看着半披铠甲的芦荟,刺在月光下泛着青色的光。
“他要是现在活了,你高兴吗?”
“会有一点吧。”
“可是活的是那个没有死的王敛,他没有死在你面前,没有执意知道自己要死也要跟上来。你还高兴吗?”
“你在说如果。”
“对,我在说如果。”
“那样的王敛,死不死有什么紧要?”
“你在乎的是知道要死还执意的王敛。”
“我在乎的是知道要死还执意的王敛。”
“就算王敛真的知道跟上来会死,于是不再跟上来,那也只是很多种如果中的一种。也有一种如果,他知道真的要死也会跟上来。你舍不得的是那个知道真的要死也会跟上来的王敛。”
“我舍不得的是那个知道真的要死也会跟上来的王敛。”
“不管他是不是真的知道,他死了,那么他便可以是知道真的要死也会跟上来的王敛,也可以是知道真的要死不会跟上来的王敛。但是他死了,他便是知道真的要死不会跟上来的王敛,又能伤害你什么呢?”
“可他有知道真的要死不会跟上来的可能。”那边道。
“你在犹疑他的真心,而这份犹疑,建立在性命之上。”
“他死了,你才能放下心去看他的真心,也还要掂一掂是不是足称足两。便是有一点的瑕疵,也不愿多去看一眼。”
“汪汪队,如果为你死的不是王敛,而是其他人,你也会这样吗?”
那轮红月妖异着,又那么堂正堂皇,仿佛有尽的血腥气蔓延而下,染红了水面。海浪汹涌,波涛起伏。
“我不知道。”
“小小,”汪汪队道:“如果有人去找你,就说是和我不熟。要问的都可以说,除了手机,其他的不用瞒着。”
“嗯。”
“小小,我爹死了。”
“他说他遇到了真爱。”那头传来一声嗤笑。
“他确实找了代孕,死不悔改,又和其中一个女人勾搭上了。他这次打算卷了我妈的钱逃走,和那个女人过日子去。那个女人又怀了孩子,他从阴囊提取精子做的试管。”
显然,汪汪队认为她爹只是喜欢肚子里那个孩子。
“他们逃跑的时候,正对上公路上的大货车。我爹推开那个女人,被货车撞飞,死得透透的。那个女人被吓得流产。我回来的时候,她已经被家里人带回去,准备找个人相亲了。”
“我妈把赔偿的钱全捐给了贫困山区的儿童。”
“我本来预料好了他的死法。”汪汪队道:“但他死得好快,什么准备都没有用上。”
今天的通话已经沉默了太多次,郁小小想说些什么,但是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她张张口,还是什么都没说。
“我妈还在国外,和她的小娇夫一起。正预备着把二侍扶正。她想回到纳塔斯来,但是家里不允许。”
汪汪队絮絮说着最近发生的事,她好像想说些什么,但是又不知道说些什么,于是机械地把能说的汇报一遍,好让通话显得不那么冷清。
“二姐成了族长,她要我纳了钱临。”
“钱临和王敛的死有关?”郁小小忽然问。
汪汪队一顿,“也不算。”
“二姐当时就在那里看着,钱临站在她的身后,带着手套的手合在一起,嘴罩上的眼睛温和而平静。他永远是那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二姐说你小情人死了,我就补给你一个吧。钱临是使惯了的,一向颇为得心,为了事情耽误了花季。如今你是我的族妹,又一向洁身自好,把钱临给你也算放心。”
“于是我就纳了钱临。”
“我在床上的时候想到了王敛。”
“钱临是二姐的内人,在你们说来,算是管着一些私密事的情人。”
“她在羞辱我。”也在警告我。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王敛,明明他们一点不一样。他们的身材,样貌,性情,样样不同。但是插入他的时候,我想到了王敛。”
“钱临很棒,很完美。他是二姐的人,能送到她身边的都是足够聪明调教好的。他知道我喜欢上位,于是便去学了这方面。他主动,会看眼色,自己做润滑,他脱毛,漂粉,锻炼,那具身体真的很漂亮。抬起腿的时候,黏液顺着往下滴落,肌理紧实。是个难得的尤物。”
“但是我想到了王敛,他粗糙的过渡都不合理的粉嫩,腿上没褪干净的腿毛,还有生涩的磕绊的口技。”
“我为什么会想到他?”
“如果钱临也明知要死还执意跟上,你也会这样吗?”
“不会。”
“为什么?”
“因为他绝不是因为我。”
“因为王敛可能是因为你。”
她轻笑,“是。”
“你只是放不下一个会因为你而放弃生命的人。”郁小小道:“是谁都一样。”
“人总要做出选择,舍弃掉什么,得到什么。理智告诉你那条路更好,你内心也认同。只是为什么不能两种好处都要呢?为什么总要舍掉一种好处呢?于是得到了的好处便是应该的,失去的好处便是天上的仙露一样了。和做出的选择的坏处比起来,现在的坏处却更鲜明,人总是对尚未发生的事情有着侥幸心理。于是明白的念头在情绪下也不明白了,要认为另一个或许更好。于是情绪就更难受,更难受。”
“只是那股情绪是选择要付出的代价之一,不管选择哪条路都要克服。若是在情绪下后悔,除了什么也得不到外,也会陷入更深的情绪。人是不能被情绪主导的。”
“人是不能被情绪主导的。”
“你找我消磨情绪?”那边轻笑。
“唔,大抵因为想到你就很高兴。”郁小小低头,芦荟穿戴好铠甲,硬质的外壳摸起来灰灰的。
“就算有分歧?”
“就算有分歧。”
“我很高兴认识你,汪汪队。这是这世上我所不敢盼望的唯有的几件事之一。”郁小小道:“你象征着很多、很多、很多东西。认识你,本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事情之一。”
见你如我。你我同一。
那边良久未有回音,汪汪队望着天上的红色的圆月,那圆月在蓝天下显出几许温柔的光芒来,血腥的味道仿佛被海腥味吹散。它如此温柔地看着它的子民,它的信徒。便连那血样的红也化作热烈的奔涌与新生。她感到有温热的东西在凝聚,又持不住地掉下来,她笑起来,终于说道:“我也很高兴认识你,郁小小。”
那天汪汪队问她要不要去纳塔斯,郁小小拒绝了。汪汪队没有坚持,只是说很可惜。郁小原先的队友在找她,汪汪队沉默片刻,问那个白杨一样的还在吗?郁小没看到他。那边就笑一声,没再说什么。
汪汪队好像经历了很多,说话带着很深很沉摸不到底的情绪。又带着飘渺的好像沙一样风一吹就散的迷惘,郁小小只沉默着,接受她的好友未知的变化。只是时间与经历隔成的墙,到底把相交与情绪消减。
于是她们说再见。
有一天郁小小在翻汪汪队留下的书的时候,在书里翻到半扳没用完的避孕药,男用的。小小的黄色药片,一次一粒,一粒一天。她捏着那黄色药片,和张云寄回来的半成品比对,她看不到内在的结构差异和化学组成,只是看着看着,她却笑起来。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人也在慢慢改变。郁楠楠似乎终于从郁小小的态度里意识到什么,他变得沉默,畏缩,不再把自己打理得像个小王子。在班里的各种原因的排挤下,他逐渐边缘化,成为班里新的发泄桶。
那天的英语老师受不了这样的改变,因为自己的不成熟导致的结果她法接受。她阻止不了带头欺负郁楠楠的赵详,批评过后是变本加厉的发泄。英语老师看着前后反差巨大的郁楠楠,一次次挽救失败后终于崩溃,她哭着对郁楠楠道歉,说自己那天不该让赵详他们出去,不该答应赵详他们的请求。她最终辞了职,不知去向。
一直相信郁楠楠的班主任法改善郁楠楠的状况,欺负他的赵详她也没有解决办法。赵详的父亲出资帮助学校修缮,上面让她尽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能做的只是在赵详他们欺负郁楠楠的时候巧合地让欺负他的同学做一些事情,然而很快她也被调走。新来的班主任是个刚出校门的名牌大学生,不甘心一直当个小学的老师,他很快打听清楚班里的学生的背景,对郁楠楠被欺负的事情袖手旁观,甚至推波助澜。
班里有的同学相信郁楠楠,但是大家都说郁楠楠是个坏人,于是他们也不敢出声,明面上也站在人群里,只私底下递给郁楠楠一些鼓励的纸条。也有的先前分外喜欢郁楠楠,这次跌落神坛,深深的喜欢全然化作厌恶,作贱郁楠楠。还有的不知道真假好坏,但是大家都这么说,那么郁楠楠就很大可能有,于是也跟郁楠楠划开界线。还有的当时纯粹为了装晕躲一天上学,心虚之下见大家都这么说,于是也要开始怀疑自己说的是不是真的。
三年级有个讨人厌的郁楠楠的名声很快传出去,四年级五年级六年级,便连初中部也有所耳闻。郁楠楠走在学校里,好像一只传播疫病的老鼠,谁见了都要远远躲开,有的要来踩上两脚,来证明自己不是讨人厌的老鼠。先前扮演这个角色的单亲家庭的小孩,也要拽着郁楠楠的手拖他骂他,好让大家明白郁楠楠是个多么虚伪讨厌的人。
于是郁楠楠一日比一日沉默下去,郁小小冷眼看着,也不去阻止。她看着郁楠楠不再干净整洁,不再见谁都扬起笑脸,不再机灵地转眼睛,也不再骄傲地说我是第一名。他低下了头,蓄起了刘海,他的成绩在班里下游晃荡。于是当初他的成绩是不是抄袭得来的新的罪名也开始流传。便是原先小卖部丢的东西,找不见的贴纸和钱,如今也找到了罪魁祸首,都是郁楠楠的了。人人都讨厌郁楠楠,人人都厌恶郁楠楠,郁楠楠是个大变态,是个坏透了的胚子,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人,转生的恶种。
慢慢的,没人再记得以前的郁楠楠了。郁小小也再没有去开过家长会。
可是,在长长的刘海下是郁楠楠一直看过来的目光,他好像在说,妈妈,这样你满意吗?妈妈,你还需要我变得更差吗?妈妈,有足够多的人讨厌我了吗?郁小小知道自己该去夸一夸郁楠楠,带着恶意的期盼他变得更差的夸奖,可是每当她伸出手,对上郁楠楠的眼睛,对上那双渴盼地盯着她的手期盼夸奖的眼睛,她所做的一切心理建设都悄然崩塌。
于是她只是冷眼看着,看着,看着郁楠楠做个差劲的小孩,看他每天还要把手洗干净做饭,清理地板,把家里打扫地干干净净。他每天纹丝不动地喝两杯牛奶,然后递给郁小小一杯温热的。郁小小自那之后再也没喝过。但郁楠楠还是送,说妈妈喝牛奶对身体好。她失控地把牛奶打翻,玻璃碎片落了一地,郁楠楠只是蹲下身去捡,锋利的边缘将他的手割出鲜血来。他一片片捡拾,越来越多细小的伤口出现。
郁楠楠是故意的,纯粹的天然的故意,好像流血能让妈妈更高兴一点。他做了那许多家务,怎么可能不知道要带上手套去捡拾玻璃碎片?郁小小看着,看着,一股莫名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滚,她忽得抬起脚将郁楠楠踹翻在地,他向后跌坐在地板上,抬起头时刘海落到眼睛里,异物的刺激使得他红了眼眶。
郁小小的眼眶通红,她收紧下颌,耸耸鼻子吸气,手指在半空中指着,颤抖地对不准目标。最终她还是转身离去。郁楠楠坐在地上,手扶着地板,灰尘和鲜血混杂在一起。他把手举到眼前,那血顺着细小的伤口沁出,浸透皮肤的纹理。
妈妈,我又做事了吗?
原琳琳约郁小小逛街。
她的本意是要和郁小小聊一聊,散一散。最近不知是不是犯了太岁,什么事儿都找上门来。是水逆期吗?没一个好的。然后再说一说工作的事,富婆姐妹非要册子,这边要先给她赶出想要的故事集来。改编的事要郁小小来做。
本来原琳琳也忙着家里那一堆破事儿,她弟弟学人交男朋友,拍视频,传染了淋病,还怕丢人瞒着不让知道。发现的时候都肿得不成样子,简直要溃烂了,烧得人事不省。这下好了,得病,性向,家里闹开锅,彻底沸腾起来。
实际上刚刚她还在打电话,父母骂她没良心,弟弟成这样还不陪护。全然不顾之前都是她找的医院。母亲又提起先前的相亲对象,那是个医生,说如果她答应了,如今弟弟不就有好了?她听得烦躁,父母很快原谅了弟弟的性向,并开始嘱咐她瞒着不要说,要弟弟赶紧成年找个女孩儿结婚生子,孙子出来怎么样他们都不管了。
原琳琳只觉得浑身都有苍蝇在叫,她约郁小小出来,要做一期同妻的访问。在做完富婆姐妹的单子后,也和她聊一聊,让自己心情好一点。
两人逛着逛着就到了商场,原琳琳说有家店做的衣服很有意思。她看中一条裙子,想让郁小小帮着参谋参谋。然而走进越来越熟悉,直到一笔勾勒的墨色的荷花的牌匾,郁小小猛得回头一看,就见原琳琳走进去,还疑惑地看她。
好巧啊,她的心情也好起来。原琳琳看中的是一条粉色的并襟的裙子,说要送给王易。
“她如今在老家大杀四方呢。和家里的人扯皮,说家产姥姥说了要留给她,有遗嘱公证。她姥爷不信,但是确实有公证,王易一向谨慎。你猜她做了什么?”
“什么?”
“她把家产全捐给了操办妇女离婚事宜的一家公益律师事务所。”原琳琳道,眼里全是笑意,“她说气死你气死你,全捐了也不给你。”
“她爸说她不孝,王易就说再逼逼她就去起诉王妈,气死人也是要偿命的。她爸就闭嘴了。”
“她姥爷气得住院,李姥姥做了手脚,他能拿到的遗产少之又少,他说要找律师。王易就抱着胳膊看他,说你去啊,你去了我就起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小九九,你干了什么好事你心里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