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香艾酒Vermouth
“在黄屋子外面,别对我这样。”保罗在文生耳边细声说道:“回到巴黎,对着西奥也一样,只要在外面,就别这么毛手毛脚的,引人注目。”
“引人注目一向不是你的专长吗?怎么会是我呢?”文生回道。
文生这好像是清醒,又好像是醉了的态度,令保罗沉思许久。
“咕嘟、咕嘟。”文生将苦艾酒一口气干杯以后,将杯子推向酒保,“再给我一杯绿仙子。”
酒保默默地接过杯子,倒入蓝色的香艾酒,将两颗方糖粒放入酒杯后,用喷枪烤了一下。
那杯香艾酒上桌的时候,还冒着蓝色的火焰,酒保倒入冰块水以后,火就熄灭了。
文生才想去摸杯子,立刻被保罗打了手,“白痴!你他妈想烫伤吗!?要是不能画画的话,你是想去街边作乞丐,还是让西奥一辈子养你不成?”
保罗说这话的时候,都觉着自己越来越像老妈子了,他更加体认到西奥以前该有多辛苦。
在他们同居以前,他只认识在巴黎街头、画廊、咖啡馆里的文生,他不认识台面下的文生;他不知道,原来文生是这么迫切地需要一个褓姆来照顾他。
可他保罗.高更,终究不应该一生去当谁的褓姆;就算那个对象是他真正心仪的人,也不行。
保罗本来正苦于不知道是否该告诉文生这件事,他终究还是舍不得;可是在看到文生甚至想立刻出手,去碰才被喷枪火烧过的杯子时,他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
他想道:‘这一定要说,没什么可是。
‘现在的文生,好歹有了苦艾酒的麻痹,他会舒服些的。长痛不如短痛,说得好听也罢,难听也罢──反正世间总没有任何人,是失去了谁,就一定活不下去的。’
‘就算我现在因他而死,他也同样会活得好好的。
‘就算他看起来真的很忐忑、就算他肯定不会同意我离开,我不该受他的操弄。
‘我的事情,只有我自己能作主,他高兴与否,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别再管他的死活,不要心软,不要妇人之仁──那一点都不像是你,保罗.高更。
‘别再被文生.凡高抓在手掌心里玩,你不是那疯子像喷枪一样灼烧的灵魂,更不是他的半身、不必去作他该死的缪思──你要得到你自己的缪思,而不是一辈子当他的缪思。’
保罗也一口气把酒杯里的酒给喝干了,他却知道,文生桌上的第二杯,已是两人所有的钱能够埋单的了,他法再得到第二杯,所以,这个话题,必须现在开启,然后现在结束。
期间,文生一直睁着他那对好像没睡饱的双眼,怔怔地盯着他。
那对眼仿佛绿色的篝火,正幽幽地燃烧着,毫熄灭的迹象,引得保罗心烦。
‘当他看着我的时候,他的眼里正在发生一场火灾,我真怕自己随时会被那双眼给烧死。’保罗珍惜地看着那双他熟悉的眼睛,而后自大衣的胸前口袋中拿出火柴、烟草盒和烟斗。
他将烟草自盒子中取出,拿棒子往烟舱里压实,一边弄,一边说道:“文生,够了,停止你的撒娇。
“我不是西奥,没有义务该接受你的一切;我也没有你说得那么好。事实上,你该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不论你的生活中有没有我,你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我们已经同居得够久了,我该走了。不论明天是否还继续下雪,我都会叫一辆马车。今晚,我会开始收行李;明日一早,吃过早饭,我就启程,因为我已经一刻都不想再多留了。”
“……”文生只是茫然地看着保罗。
“你都知道,只是你不想承认。你和我,虽然都认为彼此是天才,可是我们住在一起,对双方并没有帮助。
“你和我都不喜欢被别人指责,却总爱互相指责。
“我讨厌你凌乱的配色、狂躁的笔触、混在一起的画面、粗糙的草稿,还有你那总是丢得乱七八糟的杂物,你让我痛苦极了。”
这让文生想了一下。
尽管他晓得,接下来所做的一切,都将徒劳功,他甚至催眠自己,要自己相信他早已作好了送别保罗的准备,然而,他却还是忍不住,试着想留下保罗,哪怕只能留住他曾呼吸过的空气也好。
文生迫切地说道:“你是我的老师,也是我的同伴,全世界只有你一个人,懂得我的好在哪里;既然这样,我也就再也不需要其他人了,要我选的话,我甚至可以不要西奥!
“拥有你,就足以让我拥有全世界的快乐,保罗,让我恳求你,我愿意为此对你跪拜,亲吻你的鞋尖,请你不要剥夺我的幸福!”
文生再次抱住保罗的手臂,就算保罗方才告诫过他不可以这样。
保罗甩开他的手。
“砰──!”
杯子里奢侈的苦艾酒尚未饮尽,一只玻璃杯,却朝保罗的脸上砸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