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上半部完结)
老将军想法很简单,随便找个由头去一趟摩苏尔看看外孙,跟巴德拉尔谈个话稍微敲打敲打,顺便做个姿态赏赐一下那两个立了功的法兰克年轻人,就算一举三得。老格克伯里根本不相信巴德拉尔有胆量对阿拔斯的埃米尔动手,然而小外孙隔三差五给他写信邀请他来摩苏尔帮自己整治一下有不臣之心的阿塔贝格。这是个最方便的契机和借口。当然他并非真想扳倒巴德拉尔,不仅因为这位阿塔贝格是由已故努尔丁王亲口任命,也因为巴德拉尔确实具备卓越的行政才能。整天围在纳西尔身边嚷嚷要清君侧的“大忠臣们”没有一位能有亚美尼亚人的能耐,能把摩苏尔经营得如此井井有条,人民安居乐业,贸易兴盛繁荣,让努尔大清真寺香火鼎盛。格克伯里虽然瞧不上巴德拉尔.路路的出身,但他并不像老教法学家一样因循守旧。常年的战争生涯让他接受了物尽其用唯才是举的实用主义。萨拉丁一手建立起的奴隶军团马穆鲁克在他死后成了维系阿尤布王朝地位江山的法宝。既然伟大如努尔丁和萨拉丁都可以对奴隶唯才是举,他何以容不下一个亚美尼亚奴隶出身的行政官呢?
不过这话他不能直接告诉小外孙。纳西尔-马哈茂德年纪太小,身边又缺少能人,上头还有个死因可疑的哥哥。小埃米尔对他的阿塔贝格因怖生恨很正常。格克伯里宁可让外孙相信自己有随时撤换掉巴德拉尔的意愿,这样既可以减轻埃米尔的恐惧增加其自信,自己也可以换些耳根清净。
法兰克双胞胎走进阿塔贝格装帧豪华的会客大厅时,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副景象。比平时更热闹的宫殿中甲兵林立,绛袍的摩苏尔卫队和绿袍的艾比尔卫队,各自擒着数不清的旗幡,填得平时足够宽敞的走道和大厅都显得逼仄狭窄。
阿塔贝格没有如常坐在主位,今天他把位子让给了尊贵的客人,自己低眉顺眼地窝在左首,右首则坐着因为换牙而窘于开口的小埃米尔纳西尔。他偶尔同旁人交谈时就会露出缺失的门牙漏洞显得有些可笑。在这两位摩苏尔的主人中间则坐着位老得快成化石的白须老者。他面色焦黑布满皱纹,散发出的气势却依旧慑人,远望便令人敬畏恐惧。
“那位就是格克伯里老将军了,他可是跟着萨拉丁夺回圣城的大英雄。你们在他跟前仔细着点,他跟咱老爷可不一样。”引路的管事凑在两个男孩耳边提醒完毕,就把他们推了出去。
这场面让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西里尔都有点紧张,不过他很快看到维克多.马赫杜也在人群中,朝着自己微微点头,就镇定了许多。
不就是个年纪比较老的埃米尔么?没什么好害怕的,他暗中给自己壮胆。
坐在上首的格克伯里侧过脑袋似乎在和巴德拉尔交流着什么,老头儿虽然在同别人说话,但西里尔却总有种感觉他的眼神还是落在他们身上,一种并非善意的眼神。有那么一瞬他都觉得自己像只被响尾蛇盯上的沙鼠。正困惑于这种感觉从何而起,巴德拉尔发话了,让他们再走近前些。
西里尔不情不愿地同他哥哥一起按要求走到了台阶下,离埃米尔们不到十步的距离内。这么近他都不敢抬眼直视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将军,但还是感觉对方正盯着他们。这种感觉让他十分不爽,他们又不是专门叫来给人赏玩的珍禽异兽。
“你们俩谁是哥哥谁是弟弟?”终于老人开了口,他的声音粗糙得像砂纸,深沉似枯井。
巴德拉尔好心从旁代为回答了这个问题,却被老格克伯里训斥回去。
“他们自己有嘴为什么不让他们自己说,还是说他们不懂我们的语言?”
“尊敬的埃米尔,我们兄弟俩从小在本地长大。”到底还是西里尔神经比较粗,他朗声用带摩苏尔口音的阿拉伯语回答了老格克伯里。
格克伯里的眉骨很高眼窝深陷,使得别人很难看清他的眼神。
“真奇怪,阿塔贝格说你才是弟弟,为什么哥哥不发话却让弟弟来回答?”
这问题叫西里尔愣了一下,在摩苏尔大家都知道他们哥俩的脾气,在宫里巴德拉尔是个通融好说话的长官,在家里不管是艾尔缇还是塔玛亚斯都懒得提醒他注意长幼有序,这都使得他从没觉得自己先于哥哥接话有何不妥。在他愣神的当口,格克伯里径直把话锋转向了一直沉默低头的柏拉吉尔。
“你,叫柏拉吉尔的年轻人,再走近一点。”
这个状况让大家始料未及,一般人首次看到沙洛索帕双胞胎都会把注意力集中到活泼外向的西里尔身上,所有人都纳闷为什么老格克伯里却更在意那个存在感低得多的哥哥。
柏拉吉尔也有点措,他回头觑了眼同样一脸疑惑的弟弟,皱着眉头走到了老将军跟前。他现在已经靠的非常近,甚至比纳西尔-马哈茂德更贴近格克伯里将军。突然老人拽住了他的袖子,强行把他拉到了眼皮子底下。
太近了,柏拉吉尔都可以清楚看到格克伯里须发间密密麻麻的老人斑。老天爷,他有张风蚀岩一样沧桑可怕的脸,一道伤疤横贯他的鼻梁。这道伤口曾经劈断了他的鼻骨,使得即便痊愈后他的鼻梁依然不自然地歪斜。
柏拉吉尔觉得眼前的老者身上散发出一种味道,一种类似于那些出现在他梦境中的黑影的味道……
突然一道幻觉或者说某种不属于自己的记忆,电光石火穿过了柏拉吉尔的脑海,眼前的老格克伯里面貌年轻了几十岁,面上的刀疤也消失了。他的头巾变成了撒拉逊人作战时戴的尖顶圆盔,锁甲从头盔的边缘露出来包裹着他惊恐万状的脸。他在他眼前被当脸劈了一剑,这幻觉是如此真实,简直像是柏拉吉尔自己挥的剑,以致他唯恐被溅到血而不自觉地后退一步。
然而他的胳膊被格克伯里抓住了,老人的手劲大得吓人,不让年轻人后退分毫。在场有些敏感的人已经觉察异样,巴德拉尔想从旁打岔缓和气氛,而马赫杜也紧张到把手按上了腰间的剑柄。
“告诉我,孩子,”老格克伯里用过于平静的语气提出了一个问题,“你的生父是谁?”
柏拉吉尔的背上已经沁出一层冷汗,他全身的汗毛都发自本能地竖了起来。在上一次梦到梅尔夫后,已经在视线中绝迹很久的黑影现在正不断从挤满了人的会客厅中重新浮现出来。只有他看得见的黑影,随着同老格克伯的谈话,不知不觉间密密麻麻地涌了出来,最近的那些离他的身体只一步之遥。
“是艾尔缇.沙洛索帕。”
“你确定他叫这个名字?”
这老头是不是有毛病,西里尔想骂人。但下一秒,老人就放开了他哥,说出个古怪的解释:“你的面孔让我想起一位故人。”
柏拉吉尔闻言脸色一变,不由抬头忘了老格克伯里一眼,这一眼正巧同老人锐利如刀的目光交汇在了一起,有一种非常坏的预感从胃底爬了上来。
随后一切看上去都恢复了寻常,仿佛只是虚惊一场。格克伯里给了沙洛索帕兄弟一些封赏,又听取了巴德拉尔关于暗杀事件调查的汇报。老埃米尔盛情邀请两位法兰克小英雄一起参加晚宴就结束了他们的觐见。
退出来之后,西里尔还有些余惊未消,笑说没见过格克伯里将军那样神态可怕的老年人,气场过强看来也不是什么好事,难怪他孙子成天一脸的神经衰弱。
维克多也挤出人群来到了兄弟俩身边,他刚才也着实被吓着了,不过看来只是自己紧张过度。
只有柏拉吉尔握着自己被捏到淤青的手腕沉默不语,不过他一向寡言,旁人也不会察觉有太大的不对劲。
维克多因为艾尔缇不在,就自告奋勇充当起双胞胎的临时监护人,主动提出为他们带路去休息室和其他受到邀请的嘉宾一起吃点东西聊会儿天。西里尔对此表示非常欢迎,柏拉吉尔却在半路把维克多拉到了个人少的角落。他满脑子都是问题,不知该从哪个问起。
西里尔还在一旁叽叽喳喳个没完,被他哥一嗓子喝止住了:“现在你闭会儿嘴,我有事要问维克多!”
西里尔和维克多都知道柏拉吉尔的性子,他只是内向并不凶狠,但现在的他看上去简直像变了个人。
“孩子你要问什么?”维克多很疑惑。
“艾尔缇……我是说,我们父亲今天能回城么?”
“这个……真不好说,也许吧。我不敢确定,你有事要找他?”
柏拉吉尔看上去苦恼极了,他的脑子乱作了一团,有太多的念头同时乱七八糟交汇在一起,斟酌半天,他又审慎地提出第二个问题。
“末代圣骑的名字是不是叫科林纳斯?”
“是的,但为什么这时候问这?”
“最后一个问题,格克伯里将军有没有跟科林纳斯交过手?”
会客大厅的见面式并持续太久,老埃米尔又见了几位特地前来致以问候的沙里夫就托辞累了离开了众人,留下阿塔贝格和小埃米尔撑场面。步履蹒跚的格克伯里一走出会客厅就恢复了健步如飞,疲惫之色一扫而空,反而双眼炯炯流露出难以抑制的兴奋。他召唤来了阿塔贝格的内廷管事。
令后者大为惊奇,老埃米尔问起的是一桩完全意料之外的事。他让他详细描述了艾尔缇.沙洛索帕的年龄样貌,随后用权杖轻轻敲击着膝盖陷入一阵沉思。
他喃喃自语:“沙洛索帕这姓氏不是很奇怪么?这既不像法兰克人的姓氏也不似常见的希腊姓氏……等等,沙洛索帕,他的名字用拉丁语怎么拼写?“
“什么?“管事先生的纳闷不亚于同时在宫殿中另一头的维克多.马赫杜面对柏拉吉尔提问时的疑惑。但老埃米尔既然这么问了,他也只能三步并作两步去翻箱倒柜找出件有佣兵队长亲笔签名的文件来。
等他把那份文件呈递给埃米尔,他惊奇地发现老格克伯里盯着沙洛索帕签名的眼睛开始充血发红。
“多么愚蠢,不可思议的愚蠢!“
“小的不明白您的意思。“
“是他告诉你们他叫沙洛索帕的?“
“这……这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小的着实不清楚。但大家都说打那个法兰克人来摩苏尔的时候带着家族印信文牒,大家自然就知道了他叫沙洛索帕……难道有假?”
“白痴!法兰克人的文字和我们的不一样,他们从左往右拼写!他甚至都用不着编谎话欺骗你们!“
老埃米尔狂怒着扔下文书,找来了自己的卫队长,开始同他们交待任务。
“不,现在还不行,得等队长回城。记住,不能走漏消息给巴德拉尔,在摩苏尔反应过来以前给我了结一切!“
从来都是到摩苏尔走个过场的老埃米尔此刻仿佛回到了他的盛年,整个人的精神气都暴涨起来。
战战兢兢翘着屁股趴在地上的管事终于也察觉出大事不妙,他抖抖索索捡起扔在地上的纸卷,开始艰难地把沙洛索帕Stspa反向拼写出来——这对他并不容易,非学者贵族身份的人很少愿意去学外族语言,就算略知一二也是多用于口头交流而非公文书写。但他总归不算太笨还认得全拉丁字母。
“阿……阿……阿珀斯……斯特尔?“Apsts
维克多.马赫杜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居然会听信一个半大孩子的一面之词作出这样荒唐大胆的事来。但在他内心深处却有种根深蒂固的恐惧,促使他纵然理智上完全不认同,却在行动上背道而驰。当真按照柏拉吉尔的请求把昏迷的西里尔裹在撒拉逊袍子里携带出了阿塔贝格的宫殿。
“真是疯了。”他一边批判自己,一边却把马鞭抽得飞起,一路不回头往东冲出了摩苏尔城。他以最快速度到达沙洛索帕家时,塔玛亚斯还在指挥男佣收拾麸子。
黑嬷嬷目瞪口呆地听马赫杜转告他们立刻细软跑,“艾尔缇那边我让可信的人去通知了,你们必须马上离开。我带你们一起去城北河谷同他碰头。”
“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马赫杜感到窝火,因为自己的行为并不符合自己的意愿——理智上的意愿,一种不可言说的冲动迫使他继续参与协助这桩毫理由的疯狂行为,“柏拉吉尔说他预感到了什么很不妙的东西。他逼着我发誓作这些!”
“他逼着您发誓?”塔玛亚斯诧异地看着眼前年逾四旬的骑士,难以相信这位长辈居然能被一个十七岁孩子逼着作他不情愿的事。
“您大可以不相信,我所谓,我话带到了。”马赫杜自暴自弃地把西里尔抱下马塞给他的嬷嬷。
“西里尔怎么了?”
“他哥把他弄昏了。”